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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細雨的早晨,舅舅走了。
前一天夜里,得知舅舅垂危,我們趕到醫(yī)院接他回家,準(zhǔn)備料理后事,夜里電梯停運,只能用擔(dān)架抬舅舅下樓,擔(dān)架上手后,才感覺到,一米八高的舅舅瘦得大概只有八九十斤,我走在擔(dān)架前面,下樓時要特意抬高手臂,即使這樣,仍是感覺不到多大的重量,我總覺得,那不是他真正的重量。
舅舅年老生病時,我從未牽過他,扶過他,背過他,抬他下樓是離他最近的一次,恐怕也是長這么大為他做過的唯一一件事,也可以說是最后一件事吧。
我載著一行人先期返回,在表哥樓下的空地,為舅舅搭建臨時安身之所,也是兩天后的靈堂,一切都很簡單,與他生前的境地一樣。
期間,我開車帶著舅媽和母親回到舅舅的老屋,取他生前準(zhǔn)備好的衣服和鞋,準(zhǔn)備送他上路。凌晨兩點的村巷,黑得分不清來路,車燈將縱深百米的巷子打得通透,最里頭就是舅舅的老屋。
曾經(jīng)多少次我送舅舅回家,卻不情愿將車開進巷子,巷子很窄,會車很難,泥巴老路,處處是臭水坑,我開車第一次擦碰就是在這條巷子。舅舅還走得動路的時候,我總是說,舅舅,我就把你放在巷子口吧,里面車不好走。后來舅舅走不動路,還得向我提要求,外甥,你把我送到家吧,我走不動。
前年,我家請客,知道舅舅走不動路,我開車去接他,舅舅推脫說不去,去了會給家人添麻煩,我勸了半天,舅舅最終答應(yīng)前往,說要換雙鞋,讓我等一下,等了十來分鐘舅舅還沒出來,我跑到房間看,舅舅蹲靠在床邊,腳上換上新布鞋,用手使勁在扯鞋后幫,扯一下松一下,明顯是沒有力氣。舅舅腳大鞋不好穿,但那時的他連日常穿鞋的力氣都快沒有了,瞬間覺得蒼老并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一個量詞,是生命值的紅色能量條逐漸接近透明。
舅舅走不動路之后,很少出門,也很少來我家,偶爾幾個月理一次發(fā),路過時會來坐坐, 這還要趕著搭乘鄰居清早趕集的三輪車,有時還被人家拒絕,怕舅舅在車上發(fā)生意外,這不無道理,舅舅最后一次搭乘人家的車,下車時發(fā)生意外摔了一跤,自此臥床就再沒有起來過。
然而我印象中,舅舅分明是身強體壯的大漢,在他年老生病前,我家歷年的農(nóng)忙,都少不了他的幫助,挑草頭,犁田,耕種,下秧,插秧,收割等等,他一個人能抵上三個勞動力,就像他14歲開始在生產(chǎn)隊搶成年人的工分,像他一把千擔(dān)挑四捆草頭,像他一鎬泥巴就達百八十斤,他種了一輩子地,種地是他的專業(yè),也是他的特長,甚至是他唯一的價值。
我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正趕上家里農(nóng)忙,我和舅舅搭班干活,舅舅在秧基田扯秧,我將秧頭碼在板車上,再同舅舅一道拉到田間,舅舅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板車到不了田埂,舅舅再把秧頭下到花籃,一擔(dān)一擔(dān)挑到水田邊上,我再和他一起把秧頭打滿水田,感覺那時的舅舅還很年輕,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舅舅1950年生于隨縣老張家臺,1954年厥水河決堤房屋被沖毀,舅舅一家搭草棚住了幾年,1958年,響應(yīng)政府號召,我外公帶著一家人下鄉(xiāng),寄居在我姑姥姥家,1959年自然災(zāi)害,所幸渡過吃糠咽菜活下來的饑荒,后在當(dāng)?shù)卮罱ú菖餅樯,我外公原是教書先生?962年小四清運動中沒能回城,當(dāng)年因病去世,此時我舅舅12歲,我母親10歲,小舅舅4歲,自此兄妹三人和我姥姥在老灣村北上灣的半間草屋內(nèi)相依為命。
我姥姥是舊社會小腳女人,我舅舅12歲起便獨當(dāng)家庭體力勞動的重擔(dān),在貧困饑荒中渡過少年時期,同時受盡當(dāng)?shù)刈谧鍎萘ζ哿,養(yǎng)成話少膽小的性格,外公在世時,舅舅上過一年學(xué),我母親因要在家?guī)【司送瑫r和姥姥學(xué)習(xí)針線家務(wù)而一字不識。1974年我母親出嫁,小舅舅因與村人打架被迫回張家臺老家寄居在親戚家里從此再沒回鄉(xiāng),由此,兄妹三人分別,舅舅在北上灣居住達近60年。
舅舅生前,我從未見他穿過新衣服,多半是我母親整理我父親的舊衣服給他,夏天里,他總是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敞著胸口,左邊口袋放著最便宜的煙和火柴,腿上一條青色棉布褲子,卷至膝蓋,腳上一雙硬塑料拖鞋或者解放鞋,任何一個夏天見到他,都是這個樣子,無論是他挑西瓜來給我們吃,還是他在馬路上撿完破爛來歇腳,抑或是他專程來家里看望我們,一副地道的農(nóng)民形象和窮苦百姓的模樣,從來沒有改變。
從醫(yī)院接他回來時,他上身穿著一件印有“北京大學(xué)”字樣的黑色羊毛衫,那是去年秋天住院,氣溫驟降時,我夜里夾著一套新保暖內(nèi)衣給他送去的,那次住院,是他人生第一次住院,是在眾人的再三要求下住的院,他窮,怕住院用錢,也怕用他兒子的錢,他總認為自己很快會死,沒有必要把錢用到醫(yī)院,于是一拖再拖拖了幾年,最后醫(yī)院就真的沒有用了。
我記事后,舅舅家是兩間土房,籬笆搭建的圍墻,下雨的時候,院子里到處是泥,屋里到處是臉盆水桶接著瓦縫的漏水。我記得夏天的傍晚,舅舅總會坐在寬敞的院子里抹汗,一邊用手趕著雞鴨上籠,時而有幾只白鵝從堂前穿過,舅媽則在廚房里摸黑做飯,沒有電燈。
舅舅抹完汗后,把堂屋的門板拆下來,在院子里搭建成床,供我乘涼戲玩,順便當(dāng)作晚飯的飯桌,晚飯吃的大多是豇豆米兒、茄子、青椒和雞蛋,雞蛋可能是我在的時候才有,吃完飯,舅舅和舅媽去西瓜地里照看西瓜,表哥帶著我到鄰居家看電視,夜里就睡在院子里的門板上,蚊子特別多。
天亮后,我和表哥去接舅舅舅媽的班,舅媽回家做早飯,然后把早飯送到西瓜地,白天里,我一直呆在瓜地,四根木料搭成的茅草棚子,家家戶戶都有,表哥那時正值二十來歲,哄我替他值班,他出去辦事,回來給我?guī)Ш贸缘暮猛娴模o我做陀螺和彈弓,后來我回家后用表哥給我做的一把彈弓打碎了過往客車的玻璃,喪膽后我再次躲在舅舅的老屋里,每天聽著連陰雨從瓦間流過又滴落的聲音,渡過漫長無趣的夏天。
就在那個夏天后,舅舅的老屋倒塌,后由我父親資助,在同村購得三間舊瓦房,直到舅舅去世,一直居住在那里。
瓦房的院子里有一棵梨樹,后來的夏天,我很少再去西瓜地,倒是開始上樹打梨,我上小學(xué)六年級,把院子里的一棵手指粗的棗樹挖回了家,種在我家后院,經(jīng)歷過2011年房屋改造時十來個人的合助移栽,如今仍是亭亭如蓋,每年結(jié)下幾十斤大棗,很甜很甜,像極了舅舅家里梨子和西瓜的味道。
每年正月初一,無論風(fēng)霜雨雪,舅舅舅媽都會在家里等著我們?nèi)コ栽顼,常年都是我們在街坊鄰居這邊拜完年已經(jīng)十點多鐘,但是舅舅舅媽知道我們會去,一直等著,把菜放在蒸鍋里慢慢地煨著,等我們到達時再煎一盤春餅,熱騰騰,香噴噴,每次都安排我坐上席,當(dāng)作新年里的第一個客人。
有一年下大雪,那時幾個姐姐還沒出嫁,因為我懶不想起床,姐姐們只得撇下我去給舅舅拜年,姐姐們回家后,說舅舅責(zé)怪我沒去給他拜年,母親也再次數(shù)落我,正月十五,我跟著母親回娘家,舅舅見到我就問我初一為什么不來拜年,我也只是笑笑,舅舅平日里話很少,對我們幾乎從無苛責(zé),可是這一次卻很認真。
此后,每年春節(jié),無論天氣多么惡劣,無論時間多晚,我都必須是給舅舅拜年,不過現(xiàn)在,舅舅已經(jīng)不在了,那個風(fēng)里雨里等我的老頭兒已經(jīng)不再了,而就在他批評我的那一天,我挖回了那棵棗樹,距今近二十年,沒想到,二十年過得竟是這樣之快。
舅舅的離世,好像大家都不意外,老病交加,只是遲早的事,可是,聽說他摔跤了,他臥床了,他住院了,他快不行了,他已經(jīng)走了,一個一個消息,仍是一點比一點難以接受,但這些都是真的,就像親手抬他的棺木,親眼目睹他睡在里面,端著他的靈牌行走在馬路上送他入土,給他磕頭,戴孝,燒紙錢等等,哪一樣都真實到靈魂深處,不可磨滅。
人總是會死的,就像多年前,我忘記是什么原因,舅舅從隨州回來路過我家,剛好我一個人在,他可能喝過很多酒,隨身的蛇皮袋里還裝有許多瓶親戚送的酒,蹲靠在我家廚房的門邊,一邊抽煙一邊抹眼淚一邊對我說,外甥,將來我死后,你一定要好好給我寫一篇祭文。那時的我約莫十來歲,不懂得他的際遇,聽著他說的話,卻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這個印象我久久不能忘懷,是的,每個人都會死,可是不是每個人都曾活過。對于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他的死去,仍然會牽動很多人的心,仍然會有許多人記念他的好,他的善良,仍然會有人為他寫下無人聽聞的祭文。
葬禮上的祭文,三頁稿紙,是我以表哥的名義按照舅媽和母親的回憶整理而成,都是他一生吃苦受累的經(jīng)歷,而我,只能寫下我記憶里真實的舅舅,一個平凡得不會讓人馬上落淚而又心存惦念的舅舅。
在世六十七年,窮困潦倒,勤勞樸質(zhì),一生并無精彩可言,更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故事,平凡得如一片樹葉,如一滴春雨,如傍晚的風(fēng),可是那葉子卻有味道,那雨也有顏色,那風(fēng)也有觸角,那是四月清晨的味道,那是人生孤獨的顏色,那是握在手里痛在心口的觸角。每個英雄會被寫進史書,而每個平凡人會活在人們心中。
謹以此文紀(jì)念我的舅舅張老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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