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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六二年電影《洛麗塔》上映后大獲成功，記者跑來問原著，納博科夫回答的原話是：“電影本身只是我想象中那部精彩作品的模糊寒磣的一瞥。”同樣的例子還有電影《活著》。原著余華面對這個電影也在很長一段時間疑問：“電影怎么不像我的小說？”

最近，很多因為電視劇而買原著讀的朋友失望地問我——“《平凡的世界》這本小說怎么看不出好來？很多人物也和電視上不像�！币粋�是通過文字感受到的，一個是具體演員給你表演出來的，一個被動與一個主動。產(chǎn)生區(qū)別一點也不奇怪，凡此種種，更多地還是說：“那也不至于讀不下去��？”

原著小說在嚴肅文學界讀者量十分巨大，且一直深受喜愛，洋洋三卷本，經(jīng)年有人談起。這些新世紀的新讀者究竟怎么回事？

作為一個讀者，我試著猜測一下原因供大家參考。

首先是篇幅太長，路遙那輩作家（尤其是陜西作家）都曾追求鴻篇巨制是事實。落實到路遙身上，他自己的說法是追求“全景式反映中國近十年間城鄉(xiāng)社會生活的巨大歷史性變遷”。

“全景”落實到小說原著中即：“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敝袊�近十年的城鄉(xiāng)社會生活即“一九七五年至一九八五年，黃土高坡上雙水村的變化和雙水村的人的變化�！倍际窃趶娬{(diào)“大”的一面。一般認為，由“大”很容易寫得“空泛”——人物臉譜化、愛情單一化、對時代的宣講化等等。路遙的創(chuàng)作精神是符合那個時代的，他的認真令人感動這無可厚非。所以很多人現(xiàn)在又在電視劇的吸引下指責原著就有些不解風情了。

這樣的寫作標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真正地，像他的為人一樣“扎根時代，扎根人民”。

二

這種真正貼著地面的寫法到底好不好？

對我來說，對一個現(xiàn)代小說讀者來說，累贅感顯而易見——當然，這詞在評論家口中也可能叫“厚重”。我始終覺得稱這是經(jīng)典小說范本的話，那就是現(xiàn)代小說意識的倒退。妄斷作者本人和閱讀者發(fā)生著與小說中的人物一樣“艱苦卓絕但奮勇直前”的交流——這個比喻也許不恰當。但讀《平凡的世界》的累就是和讀卡夫卡的累不一樣。我個人的體會是，這個“不一樣”包括僅止于對大環(huán)境艱苦在人物生活里的直接反映與對個人極端環(huán)境下精神層面的深度挖掘。

其次是文本重復。路遙融入了孫少平這個人物，在他出現(xiàn)在小說中的一生，我也看到了路遙把以往小說中延續(xù)的情緒和感情寄托于此，路遙說過：“我當時并非不可以用不同于《人生》式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結構這部作品，而是我對這些問題和許多人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不能輕易地被一種文學風潮席卷而去�！边@個堅持甚至都和原著里平凡人的尊嚴感不謀而合。

還有就是過時的“現(xiàn)實”。我同意，現(xiàn)實主義不會過時�？僧敩F(xiàn)實主義不是來自“心靈的現(xiàn)實”，不是來自“我們對現(xiàn)實看法”，小說就不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另一種生活了。從小說文本的意義上來看，《平凡的世界》的“客觀寫實”導致了閱讀中的平淡而瑣屑之感。這也是一個新讀者反映的問題所在。

小說視角局限在可見可想的現(xiàn)實，時代背景形同裝飾。人在其中掙扎，某種程度上說成是小說慣用的“煽情模式”也不是不可以——讓一些人哭絕對不是好小說，但好小說是一種內(nèi)心的需要……當年，出版社編輯對《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回復就是“不適應時代潮流，屬老套的‘戀土派’”�？梢婈惻f一說由來已久。

三

小說尾聲的一段話，描寫孫少平經(jīng)歷痛失女友田曉霞，婉言謝絕金秀的愛后，毅然選擇回到大牙灣煤礦的情景：“他在礦部前下了車，抬頭望了望高聳的選煤樓、雄偉的矸石山和黑油油的煤堆，眼里忍不住涌滿了淚水。溫暖的季風吹過了綠黃相間的山野；藍天上，是太陽永恒的微笑……”

其中“抬頭望了望高聳的選煤樓”、“太陽永恒的微笑”這些差不多都接近歌頌體。也許，路遙就是要用百萬字歌頌孫少平，以及那個時代背景下，每個平凡的人。但你看，孫少平也有其不凡之處，千金小姐田曉霞看上他，一下從記錄時代，根植真實進入了小說化處理。然后，接連出現(xiàn)幾對關系：金成與孫衛(wèi)紅，田潤生與郝紅梅，孫蘭香與吳仲平，杜麗麗與古風鈴，金波和藏族女子……所以，疑惑有時在于如何定位《平凡的世界》。我本能感到的這種與現(xiàn)代社會格格不入的語言模式是不是我們對經(jīng)典的閱讀出了問題？

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定義是“側重如實地反映現(xiàn)實生活，客觀性較強。它提倡客觀地、冷靜地觀察現(xiàn)實生活，按照生活的本來樣式精確細膩地加以描寫，力求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

首先，我不相信文學創(chuàng)作里的“客觀”。這種客觀一定是主觀變形，有人提到原著中的浪漫主義愛情：超越門第，超越貧富，超越生死……兩個身份差異巨大的人，在思想上完美融合，建立深厚友誼，進而在更深的理解中將友情升華為愛情。我個人覺得，這就是一種特別主觀的東西，而路遙正是要通過歌頌這么一種出自他判斷的典型人物，在典型的大變革時代里的生活。這在很多同時代讀者心中都有自身的投影，那個時代的人群大部分擁有相似際遇。共性與純粹的東西凸顯出了《平凡的世界》出世的時代，而現(xiàn)在時代變化了。

原著中的愛情經(jīng)受歲月磨礪，煥然如新。而現(xiàn)實的“典型環(huán)境”又是無情的，在所有人羨慕這段愛情時，田曉霞的犧牲在我的閱讀感受中毫不意外，因為我知道悲劇要來了，很多讀者在這里掉下淚水，也不是真正文本意義上的，這是悲劇的力量，這是影視劇需要的東西。

和我們看到老人被打、小孩被拐賣等等新聞掉淚的原因一致，在我看來，沒有必要因為影視劇的喜歡或不喜歡，而指責原著。原著和影視劇真的是兩回事。原著和影視劇在乎的東西不一樣。

至于，什么是好文學本來就是“一千個哈姆萊特”式的，我這里說出的是我個人的意見。